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雖然高斯曾經強調,(經濟)理論隱含一種思維方式;可是,他並沒有進一步闡釋這種思維方式的內涵,也沒有展現要如何運用這種思維方式。和高斯亦師亦友的張五常,卻在因緣際會下,揮灑出極其特殊的一片天地。經濟學在中文世界裏的特殊傳承,由張五常一手確立。對西方經濟學界和經濟學的發展而言,張五常所開闢的天地有相當的啟示。
  
  這篇文章的重點,是張五常和他的中國風味;不過,如果沒有高斯和他的英式風格,就襯托不出張五常和他的中國風味。高斯和張五常兩人,是相交數十年的好友。在高斯的諾貝爾演講辭裏,他提到的第一位經濟學家就是張五常。相對的,張五常曾經多次表示,在眾多經濟學大師裏,高斯的思想和他自己的最接近。當然,他們兩人之間的友誼和相知相惜,是經濟思想史上的佳話;是本文的背景,但並不是本文的重點。本文的重點,是由高斯的英式風格裏,指出高斯沒有完成的心願;而後,再描述經由高斯和張五常的巧妙聯結,張五常在中文世界裏所開闢出的天地;最後,是分析張五常作為的涵義,並且探討對經濟學發展的啟示。張五常傳播經濟學福音在這裏,有兩點值得先作強調。首先,經濟學者的身份,大概可以分為三大類:研究者、政策顧問、教師/傳教士。研究者的貢獻,是對經濟學知識和智識增添上自己的心血;政策顧問的作用是希望能經由影響實際政策,提升資源運用的效率;教師/傳教士的責任,是向自己的學生和一般社會大眾,宣揚經濟學的福音。
  
  高斯的貢獻,主要是以研究者的身份,為經濟學添加了可觀的智慧;張五常的成就,則是以傳教士的精神,在中文世界裏,開闢了西方經濟學者所難以想像的天地。他不僅奠定了一種新的文體,為傳播經濟學的福音發展出新的媒介;而且,他報導的內容涵蓋面非常廣,因而奠定了在討論公共議題上,經濟學者不可或缺的特殊地位。其次,在經濟學者的三種身份裏,過去一向著重研究者和政策顧問。但是,當經濟學逐漸成為一個成熟的科學時,經常學者在這兩種身份上的貢獻,開始變得片斷.相形之下,經濟學者對一般社會大眾的影響,卻一直受到忽視。可是,如果政策顧問的功能,是希望經由影響政策而提升運用資源的效率;那麼,影響社會大眾,使社會大眾具有經濟思維,不是更釜底抽薪、效果更為恢宏嗎?張五常在傳播福音上的作為,顯示了經濟學者在傳教士的身份上,還有很大的發揮空間——傳教士的邊際產值,要遠高於政策顧問或研究者的邊際產值。如果資源值得流向價值最高的使用途徑,張五常的作為和成就,顯然值得經濟學界再思三思!
  
  當然,要瞭解張五常的作為和成就,最好的出發點就是高斯和他的英式風格。高斯的英式風格關於高斯的英式風格,最早見諸于文字是史蒂格勒(G. Stigler)的回憶錄;他認為,高斯是由頭到腳、徹徹底底的英國味。不過,蒲士納法官的描述要更生動:雖然從一九五○年中期開始,他就長住在美國,而且在美國寫出《社會成本的問題》;可是,高斯也是一樣,他還是道道地地的英國人,一點不像美國人。就像是十九世紀在印度政府服務的英國人,在印度住得再久,還是不折不扣的英式作風。即使很難明確的界定,英式風格到底是什麼;不過,就高斯而言,大致上是指他以優美的散文論述、不喜歡數學;在理論上強調以簡禦繁、不能脫離現實、批評黑板式經濟學blackboard economics);對歷史很敏感,而且有高度的興趣。此外,他也曾指明,(經濟)理論隱含一種思維方式;可是,即使這個論點本身很精湛,高斯在理論上的矛盾,也由此可見。
  
  在高斯的一篇論文裏,他提到:我指的價格不是貨幣上的價格,而是任何廣義的價格。因此,雖然高斯沒有明白的列舉,非貨幣的、廣義的價格是什麼。不過,他的意思非常清楚:在加油站前排隊等著加油,等候時間的長短是一種價格;追(男)女朋友時,花心思的多少,也是另一種價格。廣義的價格,加上(經濟)理論隱含一種思維方式,高斯在理論上的立場其實非常明白:經濟學不只可以分析牽涉到貨幣的經濟活動,而且可以用來探討人類的其他活動。在某種意義上,高斯也確實身體力行,以行動證明他的立暢在《商品的市場和言論的市暢(The Market for Goods and the Market for Ideals)裏,他利用商品的市場為例,探討言論自由的意義。同樣地,在《經濟學家和公共政策》(Economists and Public Policy),高斯把經濟學者比擬為推銷商品(政策建議)的推銷員。兩篇論文,都具有以簡禦繁、不脫離現實的特色;而且,也都生動的反映了價格理論極其廣泛的應用範圍。然而,高斯卻沒有一以貫之。在《經濟學和相關學科》(Economics and Contiguous Sciences)裏,他明確表示,反對經濟學向法律、政治、社會等學科擴充。他認為,長遠來看,在其他學科的範圍裏,經濟學者並不具有相對優勢。可是,這種論點,不但否定了Buchanan(政治)、Becker(社會)、Posner(法律)和其他經濟學者開創性、廣受好評的貢獻,也否定了他自己關於價格理論的立場!高斯在這篇論文裏的論點,可以說是非常奇怪..他的歷史感,以及他對亞當斯密的推崇——在亞當斯密的世界裏,沒有公共選擇、家庭經濟學或法律經濟學——他認定經濟學有明確的範圍,經濟學者應該循規而不逾矩。不過,就像蒲士納法官所說的:高斯的論點,大有可疑之處。由高斯到張五常因此,即使高斯筆下有優美易讀的散文,即使他堅持以簡禦繁、不脫離現實,即使他深信(經濟)理論隱含一種思維方式,即使他的分析方法有非常廣泛的應用範圍——也就是,即使高斯具有一個好的傳教士所應有的所有條件,能有效的向社會大眾傳播福音;可是,自始至終,他是一個傑出的研究者/經濟學者,而不是傑出的傳教士/經濟學者。
  
  傑出的傳教士/經濟學者,非張五常莫屬;或者,至少在中文世界裏,非他莫屬!張五常一九三五年在香港出生,高中畢業後,到美國加州洛杉磯大學(UCLA)讀大學及研究所,修經濟;然後,到芝加哥大學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at Seattle)任教,一九八一年離開美國;回到香港後,擔任香港大學講座教授,直到二○○○年退休。表面上看,張五常求學工作的經驗無足為奇,很多人都經歷類似的軌跡。不過,因為張五常個人極其特殊的性格,他在美國讀書工作的過程,一點都不平凡。由幾件事情上,可以約略反映出他非凡的經驗。相聚于芝大黃金歲月當他還是大學生時,修Hirshleifer的價格理論,覺得不僅內容有趣而且老師的思維方式大有可觀。因此,他修完課後,還繼續旁聽;一聽再聽,連續旁聽了好幾年。當他讀研究所時,艾智仁(Alchian)在課堂上宣佈下周將討論失業問題;張五常到圖書館裏,把所有的相關論著都借回家,而且全數看過。下次課時,老師問大家對失業問題的意見,大家鴉雀無聲(因為書都被借走了);張五常大聲說道:我對這個問題沒有意見,不過,我知道書裏的意見全是錯的。據張五常表示,艾智仁聞言大為讚賞。
  
  當他到華盛頓任教時,刻意住在海邊,後院有溪流經過,流入海裏。他就近觀鱒魚溯流而上、產卵、再回到海中的生命週期,並且思索漁民如何處理以大海為家的鱒魚,所有權的歸屬問題。美國求學和工作的經驗,非常特別,而且,由這幾件事可以看出,他有濃厚的好奇心,並且特立獨行;對研究學術的人來說,這兩種特質可是珍貴的資產。不過,更重要的,也許是他因緣際會,剛好趕上了芝加哥大學的黃金歲月。由經濟學發展的過程來看,六十年代左右,可以說是二十世紀裏爆發力最強的一段時光;而芝加哥大學,正是這一切活動的中心。經濟學對政治學(Buchanan & Tullock,一九六二)、對社會學(Becker,一九五七)、對法學(Coase,一九六○;Posner,一九七三)的擴充,都是在這一段時間展開,而且都直接間接源于芝加哥大學。張五常於一九六七到一九六九年待在芝大,不但和執世界經濟學牛耳的大師們從游,形成亦師亦友的關係;而且,他也經歷了新領域奠基時期、波濤洶湧、雷霆萬鈞的過程。他不但參於,而且有顯著的貢獻。當然,在眾多經濟學的巨人裏,張五常和高斯的交情最深。雖然張五常曾經強調,他自己的想法和高斯最接近;其實,在很多問題上,他們的看法有明顯的差別。譬如,高斯反對效用極大化,張五常卻贊成;佛利民(M. Friedman)認為結論比假設重要的立場,高斯反對,張五常卻認同;高斯覺得試著以事實來否定(falsify)理論並不重要,張五常的態度卻剛好相反。不過,張五常和高斯的相同點,顯然更重要。高斯強調理論不能脫離現實,張五常親自訪問果農和養蜂人,寫成《蜜蜂的神話》(The Fable of the Bees)。高斯主張理論上要以簡禦繁,張五常同樣強調在解釋社會現象時,要淺中求。高斯不用數學,張五常由博士論文到後來的主要論著,也同樣是以產權問題為主軸。就張五常而言,兩人交往所激蕩出的火花,就是一篇充滿慧見(insights)、廣受好評的論文。
  
  當張五常在一九八一年離開美國回到香港時,他已經是舉世知名的學者。另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,正等待他的揮灑。在中華文化裏,長久以來讀書人(也就是知識份子)有兩種特質:他們善於為文,文章反映才華、也反映學養;另外,他們寫成的文章可以涵蓋各種議題。家事國事天下事,事事關心,是很好看寫照。張五常在這種文化傳統裏長大,當然受到這個文化傳承的薰陶。張五常能文善論的這種中國風味,在西方學術界高度專業化和分工的環境裏,並沒有施展的空間。然而,當他回到他生於斯長於斯、他所熟悉的環境裏時,醞釀發酵已久的中國風味,即將破繭而出、發光發熱。
  
  信報專欄一舉成名張五常/傳教士生涯(或事業)的開端。當然,他所面對生產的制度性環境(the institutional structure of production),值得稍作說明。首先,是華文報紙裏的副刊;這是華文報紙的特色,是一般西方報紙裏所沒有的版面。在副刊裏,有詩、散文、短篇小說,還有連載的武俠或愛情故事;副刊裏有專人執筆的專欄,也有一般作者投稿的作品。副刊的讀者不限於特定族群,而是所有的讀者、一般社會大眾。其次,是《信報》的特性。一言以蔽之,《信報》可以說是香港的《華爾街日報》;無論在性質、水準和影響力上,都是香港財經報紙的佼佼者。《信報》的發行人是林山木,本身是劍橋出身的經濟學者;除了十數年幾無間斷、每天長約二千字的評論之外,他還選擇寫一系列文章,介紹經濟學和經濟思想史上的掌故。林山木的每天專欄和其他文稿,後來都累積成冊出版;到二○○一年八年月底止,他的作品已經出版了七十冊。在這種天時地利人和之下,張五常受邀為《信報》在副刊開闢一專欄,名為論衡;張五常下筆很勤,大約每個月六至七篇,每篇約二千五百字。專欄推出之後,大受讀者歡迎。一九九三年起,張五常轉而為新發行的《壹週刊》撰寫專欄。同時,在中國大陸發行的《經濟學消息報》,也不定期轉載他的文稿。因為他的這些文稿,加上他經常接受邀請,令他在香港和中國大陸,都有非常高的知名度。稱他為華人世界裏最著名的經濟學者,一點都不為過。
  
  張五常取材的範圍非常廣,除了高斯的燈塔、他自己養鱒魚的經驗,他也描述除夕夜在街頭賣金橘、實地體會價格分歧的意義;此外,中國大陸的體制改革、香港本身的教育、兩岸三地的關係等等,也是他筆下的重點。在這些具體的議題之外,他還討論讀書的方法、思考和分析問題的途徑。問題廣泛見解獨特抽象來看,張五常的文章反映兩點特質:一方面,雖然他把價格理論作廣泛的運用:不過,不像高斯,他並沒采醛(經濟)理論是一種思維方式的立暢另一方面,他筆下所處理的問題,遠遠超出經濟學的範圍;而且,在處理這些千奇百怪的問題時(包括鄧小平intellectual),根據他敏銳的觀察力、獨特的見解所提出的特殊觀點。張五常有多方面的才華;除了是出色的經濟學者之外,他在攝影和書法上的造詣,也很受矚目。而且,他還曾經得過加拿大全國乒乓賽的冠軍。不過,雖然他有許多優點,謙虛卻絕對不是其中之一。關於這一點,不只是口耳相傳(strands of oral tradition),而且普遍見諸于文字——張五常自己的文章裏,例證就不勝枚舉。譬如,他提到,目前經濟學界裏盛行的博弈理論,是他在一九七○年發表文章的一個注腳所引發。他認為,是他的文章使高斯那篇一九三七年的文章死而復生。他批評布坎南等人,在公共選擇理論裏,並沒有得到重大的收穫。而且,他也不諱言,自一九六九年之後,就很少讀其他學者的作品。
  
  對於張五常的同事和同僚而言,他的狂傲自負想必造成很多困擾(也提供了很多口耳相傳的材料);不過,對千千萬萬的讀者而言,他們毋須和作者直接接觸。張五常文章裏睥睨群雄、不可一世、霸氣十足的架勢,反而成為他作品的特色之一;對於這種李小龍式的水仙花情結,張五常引以為傲,讀者引以為榮。開創經濟散文新文體張五常回到香港之後,在經濟學的學術上,幾乎不再有新的、重要的作品;不過,他在非學術上的作為,卻是經濟學者裏很罕見、有開創性的貢獻,對經濟學的發展也有重要的啟示。具體而言,他在中文世界裏,有兩項非凡的成就。首先,他筆下痛快淋漓、論述有據、一氣呵成的文章,開創了中文裏一種新的文體——經濟散文(literary economic essay)。經濟散文不但結合優美的散文和嚴謹的學理,更和日常生活經驗連結;張五常集培根和亞當斯密於一身,又能和一般人的經驗呼應。在經濟學和文學上,這都是了不起的成就。其次,雖然張五常並沒有采醛(經濟)理論是一種思維方式的立場,而且他的論點往往和經濟學無關;但是,他筆下包羅萬象;經濟學和非經濟學議題,經過他的處理,都有新意。對萬千讀者而言,張五常為經濟學者爭得極其特殊的地位;在讀者(也就是一般社會大眾)的心目裏,經濟學者可以對社會裏的大小議題,提出言之有物的一得之愚。經濟學者不再是象牙塔里不食人間煙火、不辨菽夢的學究,而是社會大眾可以諮詢、甚至是仰仗的參考座標。張五常的這兩項成就,不僅在中文世界裏無出其右,在西方的經濟學大師裏,都絕無僅有。史華格勒的文字才情,可能要勝過張五常;但是,在經濟學界之外,一般人對他很陌生。Becker在《商業週刊》(Business Week)的專欄,也有可觀的讀者;不過,在文采和問題的涵蓋面上,Becker都遠遠不及中文世界裏的張五常。然而,即使張五常因緣際會,在中文世界裏有開創性的成就;可是,如果他的作為純粹是他個人特質的展現,其他人無以為繼,那麼,他的成就將只是曇花一現,光閃耀目,但是稍縱即逝。還好張五常所開創的世界,後續有人。
  
  經濟散文呈現百花齊放的盛景張五常無心和無意開創的文體,已經在中文世界裏有一席之地。結合經濟學和文學(技巧)的經濟散文,已經呈現百家爭鳴、百花齊放的盛景。在香港、大陸和臺灣,都有許多經濟學者的作品結集出版;此外,由一九九九年起,中國大陸的《經濟學消息報》還舉辦徵文比賽,進一步提升這種文體的知名度和影響力。還有,一九九三年在臺灣,有兩篇經濟散文被選為高中階段國文課本的課文;經濟學者的作品成為課文課程的教材,封文學和經濟學而言,都是有趣又有意義的注腳。在中文世界裏,經濟學者已經成為社會科學裏最特別的一群。如果經濟思維值得推廣給社會大眾,使他們能像經濟學者般的分析和思考;那麼,張五常開風氣之先的經濟散文,已經成為平易近人、說服力極強的媒介。在中文世界之外的地區,顯然還沒有類似的景況。
  
  張五常的成就及經濟散文的現象,值得稍作解釋。當然,原因可以分為張五常的主觀條件和環境裏的客觀因素;換種說法,原因不外供給和需求。就張五常的主觀條件而言,當他開始在香港報刊傳教時,他已經是舉世知名的經濟學者;他參與了經濟學發展過程裏最輝煌的階段,並且和經濟學的大師們比肩齊步;他個人生活經驗非常特別,豐富、精彩而有趣;他筆鋒犀利、文字流暢,讀來痛快淋漓。當他回到香港時,在他的年齡層裏,沒有其他的華裔經濟學者有類似的條件;事實上,在整個華文世界裏,張五常也是惟我獨尊、無出其右。 適逢開放建立地位在客觀的環境上,香港地理位置使然,是資本主義發揮得最淋漓盡致的地方之一;一般的讀者,對經濟知識本來就有潛在的需求。張五常的散文,除了有經濟學之外,還有知識上的趣味,更有文采;再加上張五常取材的內容,呼應了一般讀者的生活經驗;而且香港回歸中國大陸,以及中港臺的關係,影響深遠。因此,讀者們對張五常散文反應熱烈,有以致之。此外,對中國大陸的讀者而言,思想上經過十年教條式的束縛,一旦解放,等於是處在知識真空的狀態;無論是在經濟活動上或在知識上,需求都更為殷切。尤其是張五常宣稱,曾經准切的預言中國大陸將走資;因此,這些額外的因素,使張五常在中國大陸的地位更為特別。
  
  最後一點,是主觀和客觀、供給和需求的結合。兩岸三地,都是華人社會,受中華文化的影響;和任何悠久的文化一樣,中華文化裏有很多自成體系的思想觀念、風俗習慣。就像運用簡單的經濟學概念,可以有效地解釋普通法(common law)的傳統;對於這些文化裏的思想觀念、風俗習慣,經濟學也很容易發揮知其然,也知其所以然的作用。這對於出身芝加哥大學、擅長價格理論和產權學說的張五常而言,更是輕而易舉。在芝加哥學派有名的立暢存在即有效率What is is efficient)之上,張五常稍加剪裁,就可以得到更見說服力的解釋——存在極有原因(What is is constrained efficient)。對華人世界裏的讀者,這些論點當然有相當的吸引力。
  
  藉文章影響大眾的思維架構由張五常開風氣之先,在中文世界裏已成氣候的經濟散文傳統,是經濟學(和文學)裏很值得探討的現象。除描述這個現象的來龍去脈外,這一系列演變的涵義,以及對經濟學未來發展的啟示,當然值得思索。高斯曾表示,(經濟)理論隱含一種思維方式;可是,對於這個觀點的涵義,高斯沒有多作引申。有期的是,經過對經濟史長期的研究,諾貝爾獎得主North得到令人意外的體會:長期看來,影響社會繁榮與否的,表面上是這個社會的制度矩陣(institutional matrix);但是,更根本的因素,其實是社會大眾的思維架構mental construct)。然而,如何影響社會大眾的思維架構,North卻沒有進一步闡明。相形下,張五常卻無意中促成這種聯結。對他來說,寫經濟散文的出發點,可能只是要展現價格理論的優越性、要突顯自己的絕頂聰明,或影響香港和中國大陸的經濟(公共)政策;不過,無論如何。經濟散文的地位已經確立。經濟學者要影響社會大眾的思維架構,以提升資源運用的效率,經濟散文是明白有效的媒介。
  
  另一方面,在經濟學者的三種身份(研究者、政策顧問、教師/傳教士)裏,研究者、政策顧問和教師的角色,已經大致成型;而且,在這些身份上作為的邊際產值,已經逐漸遞減而趨於片斷和零碎。相對的,以傳教士的身份向社會大眾宣揚經濟學的教義,卻仍然處在萌芽階段;經濟學者所能發揮的空間,還非常寬廣。經濟學者在這方面的作為,不折不扣的是以企業家的精神,開創進取而承擔風險。他們的投入和成果,本身就是經濟學裏值得研究的主題。
  
  張五常和經濟散文在中文世界裏的成就,是許多因素湊巧結合下所促成;在其他的時空和別的文字裏,未必有類似的機緣。不過,由這個特殊現象裏,其實可以得到對經濟學發展的一些啟示。首先,經濟學者的基本信念之一,是經濟分析能提升資源運用效率。經濟學者提出的政策建議,就是基於這種信念。不過,如果影響政策制訂者有助於提升效率,讓一般社會大眾具有經濟思維當然也有同樣的效果。而且,考慮兩者間的規模,後者的重要性顯然遠超過前者,要使一般人能具備經濟思維,立刻引發連串問題。
  
  在諸多問題裏,最重要的有兩點:一方面,對於什麼是經濟思維(或經濟學的世界觀),經濟學者之間並沒有眾議僉同的看法。而且,相對于經濟思維,是一般人目前有的、正常的思維;正常的思維,是由成長過程、社會化的經驗中累積而成。可是,正常思維和經濟思維的明確內涵各是如何,顯然需要澄清。另一方面,無論採取的方式如何,在使社會大眾由正常思維過渡到經濟思維,當然不能只靠符號和概念,而必須配以具體的、生活經驗裏的材料。然而,這些材料應該涵蓋哪些範圍,顯然也需要仔細考慮。在目前經濟學原理的教材裏,有些已經囊括公共選擇;可是,對於同樣重要的社會學和法學材料,卻幾乎完全付之闕如。反映大眾對生活化經濟學需求其次,是推動經濟思維的方式。張五常和經濟散文的成果,重要的原因之一是中文報刊裏的副刊;在其他文字裏,即使經濟學者有同樣的才華,卻未必有類似的園地。以中文世界裏的經驗為借鏡,社會大眾對生活化的經濟學其實有潛在的需求。但是,經濟學界裏的誘因結構,使得經濟學者沒有意願投入傳教的行列;當然,沒有適當的發表園地,更使得潛在的供給無法露面問世。
  
  也許,在直接向社會大眾訴求之前,可以先在經濟學界讓潛在的供給和潛在的需求都浮出水面。譬如,主要經濟學會旗下的學術刊物(美國經濟學會的《經濟視野》[Journal of Economic Perspectives]、南方經濟學會的Southern Economic Journal、西方經濟學會的Economic Inquiry、皇家經濟學會的Economic Journal等),可以在正常的期數之外,先每年出版特刊,刊載類似經濟散文的稿件。然後,再逐漸發展出定期刊物,最後再推廣成一般社會大眾所能閱讀、所願意閱讀的刊物。以《經濟視野》短期內就非常成功的經驗來看,特刊及專門刊物都將廣受經濟學界的歡迎。事實上,《經濟文獻》(Journal of Economic Literature)的大部分功能,已經被姊妹刊物《經濟視野》和網路上的資料庫所取代;因此,這份刊物轉變為名副其實的經濟文學,順理成章,而且可望水到渠成。
  
  高斯曾經被譽為是二十世紀凱恩斯之外,最好的英國經濟學者,有顯著的英式風格;不過,在他的英式風格和諾貝爾獎之間,關聯似乎並不明顯。比較之下,張五常很可能是二十世紀最著名的華裔經濟學者;他在中文世界裏的成就和他的中國風味,密不可分。另一方面,雖然高斯表示,(經濟)理論隱含一種思維方式,他卻沒有作進一步的闡釋或發揮。張五常在論述裏沒有表示過這種立場,卻無意中為這種觀點作了極其成功的展現。他所一手創立的經濟散文,在中文世界裏的影響力與日俱增。對西方經濟學者和經濟學的發展而言,他所引發的現象都有相當重要的啟示。
  
  當然,在高斯的英式風格和張五常的中國風味之間,並沒有前後或因果的關聯。不過,由高斯的英國風格和張五常的中國風味裏,也許透露出一個共同的訊息:經濟學者所處的文化環境或所具有的特殊性格,是經濟學本身生產的制度性環境裏的一項特質,值得經濟學者慎重以對!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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